谁都不比谁更特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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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别人说,变老并不是一个匀速渐进的过程,而是会有某个突如其来出现的事件或征兆,让你猛然意识到——“啊!我已经老了!”我从前一直很好奇,自己的这个“变老”时刻会在何时降临,又会以什么样的“征兆”形式出现。
好奇归好奇,但我也绝不希望这一时刻太早到来,因而从不松懈对自己身体的锻炼,让衰老的过程可以尽可能延缓。说起来,我锻炼身体的历史估计比大部分人都要长,为了减肥我从2000年起就开始了系统性的长跑、撸铁训练,带我入门的是少体校的哥们儿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对运动成瘾;2006年我就在上海的东丽杯上完成了人生第一个全马,那会儿跑步还远远未像后来那样成为全民风尚,我这种业余选手也能在上马跑进一千名以内。在我二十多岁的体能巅峰期,感觉自己力气好像永远用不完似的,每天运动至少四个小时,无论多么疲累吃饱睡好第二天就能满血复活。然而到了35岁之后,就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能状态的下降——同样的训练强度,需要更长的休息时间来恢复;经常会状态欠佳,无法完成预定好的训练目标;新陈代谢速度也明显变慢,想要减脂比从前更困难。但客观来讲,我的心肺功能、肌肉力量和耐力、骨骼和关节,依然保持在相当不错的状态,体能应该比大部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要更好,在训练以外的场合从未有过力不从心的情况;另外我也完全没有发际线后移、谢顶、白发、皱纹之类的困扰,岁月尚未在我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……因此在这些方面,我等待的那个 “变老”征兆从未降临。
直到2022年12月的某个深夜,我结束了当天的写作后,打开手机想看看有什么消息,却猛然发觉居然看不清楚手机上的字……我立刻试着将手机拿远一点——看清了;一旦拿近便又模糊。
这不就是传说中的“老花”吗?当我戴着近视眼镜的时候,双眼的最近对焦距离明显变长,原来可以看清30公分近处的文字,现在需要拿到40公分远才行。虽然我目前只是刚出现最轻微的症状,远远未到影响日常生活并需要矫正的程度,但毫无疑问的是,这种变化一旦开始就不会再有机会逆转。能够想象有一天,我会像那些近视加老花的中老年人一样,得要把近视眼镜推到额头上,怼着屏幕看手机……
我意识到,这就是我的那个“变老”时刻——第一次由于某个身体器官不可逆转的老化而感到力不从心。“老花”对我来讲曾是如此遥远,因为已经有了近视,我一直以为自己的“老花”会来得晚一些,却想不到眼睛比身体腿脚更早地老了。
眼睛那么早就变老,恐怕是我写公众号所引发的“工伤”。我专职写公众号之后没多久就意识到了自己“用眼过度”的问题——由于每天都不得不注意力高度集中地盯着屏幕,我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夜间视力的衰退、眼球的疲劳。可是一来疫情期间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,二来对我来讲写作存在一种惯性,即便没有生计的压力,我脑子里也有太多的写作计划催促着我。在养成了一种习惯之后,我只要得空坐在电脑前,就会像强迫症一样非得写些什么。尽管我平时很少看手机,也尽管我都是在32寸的外接显示器上码字,但持续的高强度用眼不可避免地会对视力造成积累性的损害。
说是“高强度”,事实上我每天最多也就只有三到五个小时能够不受打扰地工作,假如我连续盯着屏幕码字超过五小时,眼睛一定会抗议。我很难想象有很多人每天要花八小时乃至十多个小时在电脑前工作,就我个人体会而言,长时间坐在电脑前敲键盘对健康是极大的摧残,必须通过适度的运动进行调剂。我在印度第二波疫情封城期间,连续两周高强度码字没有做运动,迅速导致了颈椎的问题,后来通过做瑜伽才得以治愈——亏得我平时有着良好的运动习惯,可以通过这些运动充分伸展身体关节,有效预防了这类颈椎、腰椎、肩周的疾病。
如何保持自己的肢体健康,我颇有心得;可视力受损这种事,除了减少用眼、做眼保健操之外,实在是别无良策;倘若不幸罹患青光眼的话,更是“不治之症”。可就算眼睛变瞎,我也不可能停下码字的工作,只希望这双眼睛不要老得太快,别在我寿终正寝之前就报销了。
有道是“一叶落而知天下秋”,眼睛出现的这第一个“变老”的征兆,正预示着人生秋季的到来。在接下去的岁月里不可避免地会有越来越多身体部位出状况,便如同一辆行驶了几十万公里的汽车,即便再怎么尽力保养,也避免不了层出不穷的小毛病。
在三十岁之前,变老对我而言仿佛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,即便知道生老病死不可避免,也总觉得自己更特别一些,会比别人可以老得更慢,甚至说不定能够骗过岁月;年少时的我常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,不仅有着用不完的力气,似乎还有用不完的时间……在看了电影《这个男人来自地球》(The Man from Earth)之后,更是幻想自己可以像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,悄无声息躲过衰老和死亡。
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,或许是因为我年少之时从未真正亲眼目睹过衰老的过程——祖父母那一辈人,似乎自打我记事以来就一直是“老人”(尽管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年一点都不老);而父母那一辈人在我印象里也一直都是“中年人”,同样无法想象他们有一天会须发尽白老得走不动路。年少时由于自身经历的浅薄,对外部时间的流逝往往缺乏敏感性,总以为世界是一成不变的。
然而最近的十几年,亲眼看着身边熟悉的人接二连三地老去,对我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和触动——翻看旧照片发现父母那代人曾经熟悉的年轻形象变得陌生;过去难以想象的老态成为了如今的常态……时间永远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展现出其不可阻挡的非凡力量,物是人非的景象常让我唏嘘不已。我有时候会想起读书时候的一些老师,记忆依然定格在他们三十多岁的模样,可一旦细细思索便会猛然意识到——他们教我的时候,比我现在都要年轻得多。
从前,我只是“知道”生老病死不可避免;身边的人乃至自己亲历了变老甚至死亡之后,才能真正“明白”生老病死是每个人乃至每个多细胞生物都必然经历的过程——无论甘不甘心愿不愿意,都终究要面对,古往今来谁都逃不过,没有人能够骗得过岁月,一个都没有。这种从“知道”到“明白”的过程,近乎于“证悟”。年少之时看“衰老”这两个字,便如同看地图上遥远异国的地名——知道有这么个地方,也不怀疑它的存在,但毕竟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,似乎那是永远到不了的远方。当终有一天,自己居然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原以为到不了的远方,亲睹了周遭的风景,才会猛然理解“生老病死”的真意——我们自以为是人生无可争议的主宰,实际上却只是马不停蹄的过客,历一场生老病死只在瞬目之间,被时间的洪流推搡着向前,一刻也停不下来,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……
在这场匆忙的生老病死中,我慢慢发现并接受了自己的平凡,不再像年少时那样不可一世地把自己当作整个世界的中心,也不再总是觉得自己有多与众不同——平凡,且唯有平凡,才是白驹过隙短暂人生的唯一可能性。在时间的伟力面前,万事万物不过镜花水月梦幻泡影,无论取得何种看似了不起的成就都终将被遗忘;再勇猛的青春、再美好的年华、再盛世的容颜都终将凋零谢幕,不值得夸耀……
既然所有人注定殊途同归,这也就意味着——谁都不比谁更特别。
想明白了这一点,许多事便能豁然开朗。譬如在外旅行,跑到一些穷乡僻壤的地方,难免会碰到住宿条件恶劣、饮食吃不习惯的情况。这种时候我就会告诉自己,我又不比别人更特别,既然别人能吃能住能过这样的生活,凭什么我不行?在这样一种“不比别人更特别”的指导思想下,凡事皆能随遇而安,无论是对自己、对别人还是对世界,都会宽容许多。
又譬如前阵子刚开放的时候,有人故意很挑衅地问我:“你准备好带着全家老小一起阳了吗?”
我说,我们又不比别人更特别,别人能阳,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阳?世界上难道只有我们家里有老人小孩?其他做不到“清零”的国家的老百姓这三年来难道就不过日子了吗?我们国家的清零政策虽然好,但清零是不可长期持续的;开放虽然要面临冲击,但最困难的时期不会持续太久。最关键一点在于——准备好或没准备好又能怎么样呢?没准备好难道就能不阳了?生病这种事有多少时候是会让人有准备的?面对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,唯有“尽人事知天命”,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,该干嘛干嘛……真要全家老小一起阳,那也只能硬起头皮闯关。
不过呢,我很认同关于“错峰感染”的医学建议,别跟人家扎堆儿在一起。虽然我们全家老小都做好了感染的心理准备,不求全身而退,但最好还是能够分批感染,家里留一两个人可以买菜做饭。
我是我们家里第一个中招的。
12月18号晚上,我隐隐觉得喉咙有些发痒,当时就预感到自己可能要生病——大家别看我身体壮实,由于过去常年在外奔波,平均每一两年就会感冒发烧一次;同时或许是由于健身的关系,我对自己身体状态的变化十分敏感,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儿都会立刻知觉,自我诊断能力很强。我从不忌讳偶尔的感冒发烧,在我看来这是免疫系统练兵的机会;但我也绝不会生病之后硬撑着不吃药,有高热就吃退烧药,有细菌性感染就吃抗生素。
19号那天风和日丽,上午和中午我带着馒头在外面玩儿,一开始精神还挺好,到了中午我就感到自己发烧了——肌肉酸痛乏力,脑袋晕乎乎。馒头睡午觉之后,我去量了一下体温,果然已经烧到了38度,但抗原还是阴性——我知道抗原检测常有延迟;而从症状看来,我大概率已中招。不管测出来是阴是阳,我都把自己当作阳性处理——戴好口罩呆在房间里,进行“自我安慰式”的隔离。
之所以称之为“自我安慰”,是因为我既没资格也没条件隔离。发现自己发烧之后,我应该做的是好好躺在床上休息,避免跟家里其他人接触;可事实上,我依然得要强撑着忙里忙外,半点也歇不下来——因为我们家正面临严重的劳动力短缺。
在《生逢2022· Life will find its way out》那篇文章中,我曾讲到过我太太坐月子期间我家的劳动力配置。我们家里老人小孩儿实在太多,劳动力本身就不够用,一个萝卜一个坑占着,没有任何冗余;妹妹出生后人手更是捉襟见肘,月子期间临时找了我嬢嬢过来帮忙才渡过难关。12月18号出了月子之后嬢嬢就回家去了,我太太不得不单挑起照顾妹妹的重任,由于我跟我妈另有重任在身,能给她的帮助非常有限。月子期间嬢嬢已经把喂奶换尿布拍奶嗝的全套工作都做熟了,她走后我太太的情绪一度非常低落,但我太太也只能习惯这一状况。
在月子期间,我爸可谓居功甚伟,一方面保障了我太太的产后饮食,另一方面分担了大量带馒头的工作。然而正是因为那段时间过度压榨了我爸的劳动力,导致了他出现了严重的健康问题……因此,这段时间我们家最大的挑战,并非防控政策开放后的感染高峰,而是我爸的突然住院。
12月14号和21号,我爸先后两次打120叫了救护车去医院——血压突然飙升到200多,胸口发闷不适,已经到了心梗或脑梗的临界点。第一次去医院通过输液把血压降下来之后当天就出院了,虽然他回家后每天去附近的医院输液,但显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所以才会有后来的第二次叫救护车。
不幸中的万幸是,那两天救护车还能够随叫随到;等到12月25号我爸由于脊髓炎复发想要转院的时候,救护车就已经叫不到。
我爸正是传说中基础疾病缠身的老年人,资深高血压糖尿病患者,每天要吃大量的药来续命;他这种身体状况自然也从未接种过新冠疫苗,妥妥的高危人群。他最近的血压突然飙升应该是几个因素叠加所致:一是我太太坐月子期间,他给全家做饭的负担一下子加重。除了每天要保证月子餐的营养丰盛,还要额外给来当月嫂的嬢嬢做饭。我太太上次在印度坐月子时,正是由我负责的后勤保障工作,深知给全家做饭的辛苦。对于一个有着自我修养的厨师而言,多张嘴吃饭才不是加双筷子那么简单,肯定得要多烧一两个菜,无论配菜还是炒菜的时间都会大幅增加。二是我太太坐月子期间,他带娃的负担一下子加重。本来馒头的午觉是由我太太负责带着睡的,月子期间这个任务由我爸接手,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自己的休息。三是进入12月之后上海突然降温,天气变冷导致了血管的收缩、血压的升高。寒冬对于心血管疾病患者向来都不太友好,他第一次发病正是急遽降温的那天。医院最后并没有查出我爸究竟有什么器质上的问题,所以很可能只是积劳成疾。
我爸身体出了问题之后,家里一下子没了做饭和带馒头的人。我一边发着高烧,一边还得买菜做饭、带馒头、抱外婆去厕所——我们都明白这样子会导致全家感染,但别无选择,有些事情总得需要人去做,而眼下只有我能做这些事情。且不说临时从外面找帮佣一时间根本找不到,就算找到也没法保证他们不生病。
由于我们跟九十多岁高龄的外婆住在一起,一开始有亲戚提议让我们全家都不要出门,免得感染以后过给外婆。我们回复亲戚说,不出门的话可以,你们每天给我们全家送菜送饭;或者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,把外婆接去你们家,由你们来照顾。对方听罢便不做声了——提要求谁不会?实际操作的人才需要面对现实的种种妥协与无奈。
不过呢,我至少能跟我太太、我女儿以及我爸保持距离。我发现自己发烧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婴儿房,即便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也戴着口罩,避免跟我太太同时使用同一个空间;而当我爸去了医院之后,我们索性让他暂时先别回来。由于家里的劳动力已经不足,我们实在匀不出人手去医院陪护,我爸只好找他朋友陪他去医院。随着发热病人的迅速增加,医院很快取消了核酸要求,我爸和陪他的朋友双双在医院感染,所幸不严重。
我妈、我外婆、我太太和馒头,都是21号开始发烧的。这种情况也算是预料之中,在有史以来传染性最强的病毒面前,大部分的所谓防护都显得形同虚设。有很多躲在家里不出门的人都会莫名其妙感染,更别说她们跟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。其实吧,全家感染之后,我们反而都松了口气——在那之前,家人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壁垒,得要彼此防范;大家都感染之后,反而能够卸下防范“亲密无间”了。
我的高烧持续了19号和20号两天,而馒头大部分时间都跟我窝在一起——由于我平时带他玩得多,所以他非常黏我,一直会像个小尾巴那样跟我后头,只好由着他去。当我在床上奄奄一息,而馒头在边上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时,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最好馒头也赶紧生病……你们可能会心想,怎么会有这种爸爸?那是因为你们对馒头的战斗力缺乏一个直观的认识……我当时说出这一想法后,被我妈和我太太骂了一顿,说我怎么可以盼着孩子生病呢!然而当馒头病愈之后,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——馒头还是生病好!
馒头现在还不会说话,也理解不了生病的概念,他会说的词是“哇哇”,疼痛、受伤或者不舒服都是“哇哇”。对馒头来说,那些天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“哇哇”了——爷爷哇哇、爸爸哇哇、奶奶哇哇、妈妈哇哇,最后馒头自己也哇哇了。
这是馒头出生以来除了疫苗反应之外的第一次生病,然而就跟我预料的一样,他生病的时候真是太乖太可爱了——好像他脑子里的某个开关突然被关闭了,一下子从混世魔王变成了一枚安静的美男子,不哭不闹任由我们摆布,无论是吃饭吃药都特别听话。只可惜这么乖巧的馒头只是昙花一现,23号他退烧之后,立刻就变回了原来的混世魔王,一大早便挥舞着拖把拆家,又开始了连环闯祸……在我开启了全天候带娃模式之后,我感觉连我都要被馒头搞得血压升高,我爸之前真的是在用生命带娃。
不铭记历史,历史就会一再重演